荀子(约前313——前238),名况,后世又称为荀卿或孙卿(汉代人回避宣帝刘询的名讳),战国后期赵国人。根据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的记载以及刘向的《孙卿书录》,荀子曾长期游学于齐国的稷下学宫,并“三为祭酒(即学宫长)”,后到楚国投靠春申君,做兰陵令(兰陵治所,在今山东枣庄市东南、苍山县西南的兰陵镇)。春申君死后,荀子罢官退居,著书而后卒,葬于兰陵。又据《荀子》本文,荀子还曾到过秦国、赵国,游说过秦昭王、秦相范睢,跟赵国的临武君讨论过兵战之事。
今天我们看到的《荀子》这本书,有三十二篇文章,它最早是西汉中后期的刘向整理的。到中唐的时候,东川节度使、刑部尚书杨倞为《荀子》作注,同时重新调整了篇目顺序,这就是今传的《荀子》。《荀子》三十二篇,大多是荀子自己写的,但也有一些问题,主要是两点:一是有的篇章文字错乱,如《非相》篇讲相术不可信,可它的大部分篇幅与“非相”论题无关,可以肯定文字有错简;二是有的篇章明显不是荀子自己作的,如《大略》以下六篇文字,辑录荀子语录、孔子及其弟子以及先贤的言行,用来阐明儒家的某些思想,比较零散。杨倞认为,这可能是荀子的弟子或后学辑录的,所以他把这六篇编排在书的最后了。荀子与孔、孟的思想区别
荀子是先秦最后一位儒学大师,但他的思想与孟子并不一致。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中批评孟子思想“法先王而不知其统”,说孟子“材剧(多)志大,闻见杂博。案往旧造说,谓之五行(指仁义礼智信),甚僻违而无类,幽隐而无说,闭约而无解”。意思是说,孟子思想太过驳杂、不够明晰,并且没有抓住“先王”治国的精神实质,不切实用。这说明,荀子是不认可孟子思想的。由于孟子比较完整纯正地继承了孔子思想,并有所发展,所以,荀子思想与孟子有别,同时就意味着他与孔子也有所不同。这一点,梁启超早已指出:“荀子之学,自有其门庭堂奥,不特与孟子异撰,且其学有并非孔子所能赅者。”如果粗略概括荀子思想与孔、孟的区别,那么可以这样说:孔、孟主张人性善,所以重视“仁义”;荀子则主张人性恶,故而尊崇“礼法”。
在这个根本思想下,在对社会人生的具体方面的认识(观念)上,荀子表现出与孔、孟的不同,就顺理成章了。
比如,儒家都重视教化,提倡“学”,但孔、孟之“学”,是要人们通过学习圣贤君子的思想行为,回归自己善良的本性,就像孟子所说:“学问之道无他,求其放心而已。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而荀子之“学”,则是要人们通过学习圣贤或者经典,树立并谨守礼制规范:“君子之学也,入乎耳,箸乎心,布乎四体,形乎动静。端而言,蝡而动,一可以为法则。”(《荀子·劝学》)
再如,在义利观方面,孔、孟褒义贬利的思想非常鲜明,孔子说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,孟子提倡舍生取义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。而荀子则不然,他虽然也不断地说“保利弃义谓之至贼”(《荀子·修身》)这样的话,在义、利的抉择中首选“义”,但同时他并没有像孔、孟那样彻底否定“利”。荀子承认利欲存在的现实性,“义与利者,人之所两有也,虽尧、舜不能去民之欲利”(《大略》);并且,他说先王创立礼制,根本目的正是要“养人之欲,给人之求”(《礼论》)。所以他认为,君子“欲利而不为所非”,“见其可欲也,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;见其可利也,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;而兼权之,熟计之,然后定其欲恶取舍”(《不苟》)。就是说,君子并不绝对地拒斥“利”,而是权衡利害,只要“不为非”,当取则可取。可见,荀子虽然并不支持人们无限制地追求欲利,但也并不像孔、孟那样极力排斥欲利。
又如,在政治理想方面,孔、孟标举的“王道”,当然也是荀子的最高政治理想,但同时,他并不否定“霸道”甚至“强道”,读其《王霸》《强国》等篇即可明了。与此相关联,孔、孟反对用兵,而荀子却大谈兵事(《议兵》)。
此外,荀子极大地拓展了思想的领域,像《解蔽》《正名》篇探讨认识问题、逻辑问题,像《天论》篇讨论天道,像《王制》《富国》《王霸》《君道》《臣道》篇谈说政治原理及统治术,乃至像《非相》《非十二子》《正论》篇这些学术思想批评,就都是孔、孟不曾说过或者言之不详的。
总之,荀子思想确实与孔、孟有很大不同。但我们的认识不能走极端,尽管荀子思想与孔、孟有诸多不同,他毕竟还是儒学大师。他的思想根基和核心理念,是不离儒学根本的。实际上,他和孟子都继承了孔子的思想,只不过各有偏重:如果说孟子主张“人性善”、重仁政倡王道是偏重继承了孔子思想中“仁”的方面(这在孔子思想中是最为核心的部分,所以孔、孟思想更为接近),那么荀子主张“人性恶”、强调隆礼重法,则是偏重继承了孔子思想中“礼”的方面,并作出了长足的丰富和发展。荀子思想的基本理路是人性本恶(即认为欲求是人的本性),因此需要用“礼”来引导(满足和约束),需要用“礼”来教化。由于荀子特别强调和突出了这个思想路径,使他偏离孔、孟较远,表现出了与孔、孟的诸多不同。
荀子思想极为丰富,但是若要概括其最具特色的根本思想,那就是人性本恶、隆礼崇法二端,两者有内在的必然的逻辑关系。他方方面面的社会人生思想,都以这个根本思想为基石而展开。所以,要想理解荀子思想的核心,必须读懂《性恶》和《礼论》这两篇文字。人性恶:荀子思想的奠基石
梁启超说过,中国学术包括先秦诸子的思想在内,都是“人生哲学”和“政治哲学”,“以研究人类现世生活之理法为中心”,与西方的“形而上学”或印度的宗教学旨趣都不相同。既如此,对于人本身的认识,就当然地成为思想建构的基础。先秦诸子在宣讲他们的思想时,虽然不是所有的思想家都明确交代他对“人为何物”、“人怎么样”的看法,但是无不隐含着他的人性观念,并作为其思想的基础和前提。就儒家诸子而言,鲜明亮出其人性观念的,是孟子和荀子。而颇有意味的是,孟子的性善说与荀子的性恶说恰相反对,由此导致了荀子思想与孟子有很大不同。
从荀子思想整体来看,性恶论无疑是他社会人生思想的基础。但遗憾的是,古往今来很多人并没有弄懂荀子“人性恶”这个说法的准确含义,而往往望文生义,把“恶”字理解为对人的道德评价。这个误解,令荀子备受冷落——他的著作直到中唐时才有人作注,就是明证。直到今天,仍不乏如此枉解荀子者。
“人性恶”究竟是什么意思,荀子自己已经讲得非常明白。《荀子》中专有《性恶》一篇,把“性恶”的含义、认定“性恶”的理由以及如何用礼义去教化人这些问题,都讲得十分周密而且系统。下面我们就顺着荀子的思路来理解。《性恶》开篇就说:
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。今人之性,生而有好利焉,顺是,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;生而有疾恶焉,顺是,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;生而有耳目之欲,有好声色焉,顺是,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。然则从(读为纵)人之性,顺人之情,必出于争夺,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。故必将有师法之化,礼义之道(读为导),然后出于辞让,合于文理,而归于治。用此观之,然则人之性恶明矣,其善者伪也。
这段话有几层意思要理解到位:第一,所谓“性恶”,是指人生来就“好利”、“疾恶”、“有耳目之欲”。简而言之,就是指人生来就有欲求。在荀子,这只是客观叙述,没有道德判断的意思,而后人理解中有了道德判断的含义,那是后人把自己的思想观念不自觉地添加进去了。人与生俱来的欲求,难道可以用道德价值去作评断吗?第二,荀子说,人的欲求如果不加限制不加规范,就会导致人际之间的争夺,导致相互残害,造成淫乱的生活风气,从而使辞让、忠信、礼义之德消亡。这里虽然包含了价值判断,但仍然是客观情势的描述。也正因此,才“必将有师法之化,礼义之道”,用以引导和规范人们的欲求。需要礼义教化来引导和规范人们的欲求,并不意味着人生来就是道德败坏的,因为欲求本身无所谓善恶好坏。第三,是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”这个表述。能够正确理解“恶”是指欲求已经不容易了,可荀子又说了“伪”这个字,后人又往往望文生义,理解为道德评判意义上的“伪饰”、“作假”,以为荀子是说“善”都是伪装的虚假的,是“伪善”。如果是这样,荀子又说“尧、禹、君子者,能化性能起伪,伪起而生礼义”,岂不是说尧舜禹这些圣人都是伪善家了?实际上,荀子的“伪”,是用礼义来教化的意思。他说:“性者,本始材朴也;伪者,文理隆盛也。无性,则伪之无所加;无伪,则性不能自美。”(《荀子·礼论》)“本始材朴”之“性”,就是指人生来就有欲求;“文理隆盛”之“伪”,就是指以礼义教化。
明白了上面三层含义,就大抵懂得荀子人性论的根本了:人生来就有欲求,欲求如果不加引导和规范,社会就会因争夺而陷入混乱,所以需要用礼义来教化,引导和规范人们的欲求。这是荀子思想由“性恶”走向“礼治”的根本路径,也是他与孔、孟思想取向不同的原因所在。
《性恶》篇在提出上述根本思想之后,便以严密的逻辑来论证这个思想。
首先,“性恶”说要想站得住脚,那就必须驳倒孟子的“性善”说。荀子从以下两个层面批驳“人性善”的说法:
第一,荀子指出“性善”说的错误,在于它不明白“性、伪之分(区别)”。那么什么是“性”、什么是“伪”呢?荀子认为“性”是与生俱来的,是人不需要学习就天然具备的性质和能力,比如眼睛可以看物、耳朵可以听音的性质和能力,并不需要学习就能获得;而“伪”则不是与生俱来的,是需要学习、实践才能获得的东西,比如礼义规范,必须经过学习才能内化为人的品格。这样看来,孟子所说的“性善”,实际上是“伪”而不是“性”,所以孟子说人性本善是错误的。荀子举例说:饿了就想吃、冷了就想取暖、累了就要休息——这是人的本性;而自己虽然很饿但要把食物先让给尊长吃,自己虽然很累但要替尊长劳作——这不是人的本性,而是礼义教化的结果。所以,说人性本善显然是错的。
第二,荀子指出“性善”说的错误,在于它不切实际。一者,如果人性本善,那么先王、圣人还有什么必要发明礼义教化呢?二者,从实际的社会运作说,如果认为人性本善而不用礼法去引导、规范,社会必将会出现争夺、混乱。可见,“性善”说既不符合实际,也没有实用价值。荀子进而从理论上提出:“善言古者,必有节于今;善言天者,必有征于人。凡论者,贵其有辨合、有符验。故坐而言之,起而可设、张而可施行。”意思是说,凡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思想主张,必须符合实际并且有实际的功效。孟子“人性善”思想的错误,在于它不切实际,而且没有实际效用。
荀子通过上述从理论到实践的两层论证,彻底驳倒了孟子的“性善”说。
接下来必须回答的问题是:既然人性本恶,并且“尧、舜之与桀、跖,其性一也;君子之与小人,其性一也”,那么“礼义”从何而来呢?荀子说,礼义法度是“圣人之伪”的结果,而不是出于圣人之“性”。因为就本性而言,圣人与常人没有区别,都是“恶”。这也就是说,圣人有能够教化本性而兴起礼法(“化性而起伪”)的能力。那么,为什么圣人有这个能力,常人就没有呢?这个问题是不能追问的,荀子也只能告诉我们:这就是圣人跟常人不同的地方。
以上是《性恶》篇的前半部分,它先是正面提出并论证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”的观点,继而批驳孟子的“性善”说,再说明“礼义法度”由圣人发明,可以引导和规范人的思想行为。文章到这里,下面要说的问题就呼之欲出了:既然人性本恶,既然放纵人的欲求会导致社会混乱,既然圣人已经发明了礼法可以防止混乱的出现,那么,人们只需去学习礼义法度就可以了。
《性恶》篇的后半部分正是阐述学习礼义法度的问题。一般地说,这本来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简单问题,但是荀子思想的周密性也体现在这里,他仍然是分层论说。
首先,他说“塗之人可以为禹”,也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圣人那样的人,这是给人们足够的信心和憧憬。树立一个美好愿景,鼓励人们努力去实现。这里要注意的是,孟子也说过“人皆可以为尧舜”(《孟子·告子下》),看上去孟、荀观点一致,其实两者的本质内涵有很大区别,由于他们对人性本质的看法不同,所以提倡人成为圣人的途径也不同。孟子是启发人的善性,通过学习圣贤君子使之回归本性,从而成为圣人;荀子则强调学习礼法、服从礼法,从而成为圣人。孟子是作用于人的内心,令其自觉;荀子是以礼法在外施加于人,令其守礼。
其次,荀子以严密的逻辑推论,讲述了“塗之人可以为禹”的道理:“凡禹之所以为禹者,以其为仁义法正也。然则仁义法正,有可知可能之理。然而塗之人也,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,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,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。”这就是说,禹之所以为禹,圣人之所以是圣人,就在于他懂得并践行礼义法度(仁义法正),而礼义法度是“可知、可能”即可以学习、可以践行的。同时,每个人都具有“可知、可能”的能力。所以,只要专心学习,假以时日,积善成德,自然就成了圣人那样的人。可问题随之而来了:既然圣人可以积学而成,为什么社会上大多数人都不能成为圣人呢?荀子又讲了一个道理:“可以而不可使。”意思是,有做到的可能,但是没人能够让他自觉地践行。换言之,理论上有可能的事,未必都能够实现。荀子举例说:人的脚是可以走遍天下的,但是极少有真的走遍天下的人;小人是可以变为君子的,但社会现实更多是小人道长、君子道消。因此,回到荀子“塗人为禹”的问题,尽管实际上没有很多人真的修养成了圣人,却并不妨碍这些人存在着成为圣人的可能性。
再次,正因为“塗之人可以为禹”却未必真能成为禹,就更加凸显了礼义教化的重要。荀子假托尧、舜对话,申明礼法教化的必要和重要。尧问舜:人情何如?舜回答说:人情很不美,有了妻子孝心就减退了,为了求取利益就失信于朋友了,得到高官厚禄忠君之心就衰减了。人情甚不美呀!这段对话蕴涵的意思就是人性恶,因而亟待用礼义法度去教化。而荀子指出的教化途径,就是向贤师良友学习。他说:“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,必将求贤师而事之,择良友而友之。得贤师而事之,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;得良友而友之,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。”意思是人虽有资质有可能向善,但未必能成就善,成就善需要教育、学习。怎么学习呢?与贤师良友相处,向贤师良友学习,这样就能获得“尧舜禹汤之道”、“忠信敬让之行”了。隆礼崇法:荀子思想的核心
与孔、孟倡导仁义,以仁义为思想核心不同,荀子更加强调“礼”,以礼法作为他思想的核心。这种思想差异,是基于他们不同的人性论主张。
应该指出的是,与其“性恶”思想的遭遇类似,荀子的“礼”也被后人误解,以为它就是对人冰冷的限制和约束,更有甚者把“礼”与“法”等同起来,荒谬到把荀子划归法家行列。《荀子·礼论》这篇文字,专题阐述了荀子的礼制思想,只要不是先入为主或者带有其他目的,而能够客观公正地解读,就会了解:荀子的“礼”内涵周密深刻,绝不仅仅是冰冷的约束和限制而已。
《礼论》首先说明“礼”何以起源以及“礼”的本义:
礼起于何也?曰:人生而有欲,欲而不得,则不能无求;求而无度量分界,则不能不争;争则乱,乱则穷。先王恶其乱也,故制礼义以分之,以养人之欲,给人之求,使欲必不穷乎物,物必不屈于欲,两者相持而长。是礼之所起也。
社会生活中为什么需要“礼”?荀子说,人生来就有欲求(“人性恶”),而生活资源有限,如果不对人的欲求加以引导和约束,人们就会去争夺,从而使社会陷入混乱。有鉴于此,圣人发明了礼义,把人群区分开来,以便合理有序地满足人们的欲求,在物资和欲求之间保持平衡并稳步增长,这就是“礼”起源的缘由。可见,从根源上说,“礼”就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强加于人的东西,恰恰相反,它是为了维护和满足社会群体(每一个人)的利益而出现的。
而维护群体利益、保障社会秩序不是口号,不能停留在理念之上,而要有切实可行的施行路径。怎样用“礼”维护群体利益、保障社会秩序呢?荀子提出了两点:第一,“分“——”制礼义以分之”;第二,“养“——”养人之欲、给人之求”。前者是说把人群分为不同的层级,作为社会资源分配的基础;后者的意思是,满足不同层级人群的需要。我们如果不再像从前那样以“阶级斗争”的有色眼镜去看待荀子这个思想,就会看到:区分人群的层级,是古今中外社会管理的通则。不分,社会管理就无从下手,并且,“分”、“养”二者之中,毫无疑问,“分”是手段,而“养”才是目的。这既是“礼”的核心内涵,也是“礼”的本质。
接下来,荀子就充分论说礼的以“别”为“养”的本质内涵。他首先以“礼者,养也”这样鲜明的话语,确认“养”是礼的核心和本义;之后再申明为了达成“养”,就必须“别(分)”的道理。接着再以较大篇幅充分阐述了“礼者,养也”之义,我们看其中的一小段:“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,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,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,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。故人苟生之为见,若者必死;苟利之为见,若者必害;苟怠惰偷懦之为安居,若者必危;苟情说之为乐,若者必灭。故人,一之于礼义,则两得之矣;一之于情性,则两丧之矣。”这是一段智识深湛的话:为国出生入死、保节尽忠是“养生”之道,花费钱财以成礼数是“养财”之道,待人做事恭敬有礼是“养安”之道,持守礼义是“养情”之道。相反的,一个人如果心心念念只想活着,而不守尽忠报国之礼,就是自寻死路;如果只想着自己的利益,而不能用钱财去成就必须的礼数,必然受害;如果只求怠惰安居,待人做事不能恭敬礼让,必有危险;如果一味纵情享乐,而不知礼义文理,必遭灭亡。所以,如果能够持守礼义,那么礼义和“生”、“财”、“安”、“情”都能兼得;反之,就会具丧。荀子讲了这么多话,其核心意思就是说礼的精神实质是养,就是满足(保养、养护)人们“生”、“财”、“安”、“情”这些欲求。只要时刻持守礼义,人们的这些欲求就都可得到满足。
理解了“礼”的起源、“礼”的本义,与之密切相关的一个问题就来了:礼制一旦形成,它的意义就不仅仅是规范社会生活资源分配这么简单。随着礼制的不断完善,它必将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,成为全方位的社会伦理规范。实际上,上面介绍荀子讲述礼的本义的那些话里(如守礼可以满足生命、钱财、安居、情感的需求),已经包含了这层意思。《荀子·君道》篇讲得更为清晰明白:“请问为人君。曰:以礼分施,均遍而不偏。请问为人臣。曰:以礼待(一作事)君,忠顺而不懈。请问为人父。曰:宽惠而有礼。请问为人子。曰:敬爱而致文(一作恭)。请问为人兄。曰:慈爱而见友。请问为人弟。曰敬诎而不苟(一作悖)。请问为人夫。曰:致功而不流,致临而有辨(一作别)。请问为人妻。曰:夫有礼则柔从听侍,夫无礼则恐惧而自竦也。”这就把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妇这些基本的人伦关系,都纳入礼制的规范中来了,礼成为了具有更广泛意义的社会伦理规范。
以上是《礼论》篇的前半部分,主要讲“礼”的起源、“礼”的本义,我们可以称之为“礼”的本体。《礼论》篇的后半部分,自然就要讲到“礼”的功用。荀子先是从根本上为“礼”确立崇高的地位,他说:
礼有三本:天地者,生之本也;先祖者,类之本也;君师者,治之本也。无天地恶生?无先祖恶出?无君师恶治?三者偏亡焉,无安人。故礼,上事天,下事地,尊先祖而隆君师,是礼之三本也。
所谓“礼有三本”,不是“礼有三个本源”的意思,而是从功用的角度说,“礼”有三个最重要的服务对象,那就是天地、先祖、君师。为什么要事天地、尊先祖、隆君师呢?因为天地生万物,先祖生族类,君师保平安。三者是人类生存的先决条件和必要保障,缺失其中任何一个,都不可能有人的生存和安宁。所以,天地、先祖、君师就成为首先需要尊礼的对象。这是“礼”的最高功用,“礼”也因此获得了崇高的地位。
“三本”之中,对天地、先祖的尊礼方式,只有祭祀。而君师,他们在世,当然要有现世的礼敬仪式;他们作古,就也要祭奠追思。所以,各种礼仪当中,以祭礼为先。《礼记·祭统》中就说:“凡治人之道,莫急于礼;礼有五经,莫重于祭。”“礼有五经”,是指吉礼、凶礼、宾礼、军礼、嘉礼。五礼之中以吉礼为首,而祭祀是吉礼中最重要的礼仪。因此,荀子《礼论》篇在指明“礼之三本”之后,便主要述说祭礼仪式的功用和意义。
荀子认为天子祭礼,要把太祖(始建国的祖先)和天配合起来祭祀;诸侯祭礼,以本国始受封的祖先为其太祖;大夫和士都要以本族的祖先为其太祖。为什么要有这样严格的礼制呢?那是因为要体现“贵始”的深意,也就是以始为贵、不忘本的意思,不忘天地、先祖之本。与此同时,祭礼还有严格的等级制度:只有天子可以祭天,诸侯和士大夫只能祭地;天子可以立七庙祭祀七代先祖,诸侯只能立五庙祭祀五代,大夫三庙三代,士二庙二代,平民不得立庙。何以如此规定呢?是要体现“别尊卑”、“别积厚积薄”,就是要区别社会地位的高低、宗族德泽的深浅。
不仅祭礼的仪制等级有重要的功用和意义,祭礼的祭品和具体程式也有重要意义。荀子说:“大飨,尚玄尊,俎生鱼,先大羹,贵食饮之本也。飨,尚玄尊而用酒醴,先黍稷而饭稻粱;祭,齐大羹而饱庶羞(馐);贵本而亲用也。贵本之谓文,亲用之谓理,两者合而成文,以归大(太)一,夫是之谓大隆。”这里所谓“大飨”、“飨”、“祭”,是指不同规格的祭礼。“大飨”又称“祫祭”,也就是年终合祭祖先,是至为隆重的祭祖仪式。这时使用的祭品是清酒、生鱼和没有任何味道的肉汁,其重要意义是“贵食饮之本”,也就是尊重初造饮食之时祖先的辛苦和功勋,以示不忘本、不忘祖之义。“飨”是四时祭祖,继供奉清酒之后再供奉甜酒,先进贡黍稷(粗米),后进贡稻粱(精米)。“祭”是每月祭祖,先供奉没有味道的肉羹,后供奉美食。“飨”、“祭”的祭品,不像“大飨”那样全都很质朴,而可以在朴素的供奉之后,继之以美味,这是什么用意呢?是“贵本而亲用”。“贵本”(不忘本)是“文”(礼),“亲用”(以美味孝敬祖先)是“理”。文、理相合,就成就了最本质、本初的大礼。
荀子在讲述了“礼之三本”和祭礼之后,自然就要进入社会人生的现实领域,述说“礼”在这方面的重要功用。他分三个层次来述说这个问题:第一层,荀子不惜以虚大之言,张扬“礼”是维系天地、人间秩序的最高准则,天地、日月、四时、星辰、江河的运行,万物的生长,乃至人类的喜怒好恶,都要靠“礼”的引导和规约,“礼”是天地人间的至理。第二层,他说“礼”是维系社会秩序的最高的、唯一有效的准则,施行礼治,天下则会大治、安稳、长存;不施行礼治,天下就将大乱、危险、灭亡。第三层,他说“礼”是至深、至大、至高的思想学说,最为高明,其他众多的社会思想主张,在“礼”学面前都会甘拜下风。
“礼”既然如此美妙、如此重要,是“人道之极”,那当然应该学习和持守了。但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学习“礼”呢?荀子告诉我们:“天者高之极也,地者下之极也,无穷者广之极也,圣人者道之极也。”这里所谓“极”,可以理解为“准则”。圣人是“道之极”(也就是“礼之极”),是代表“礼”的准则的人,所以必须向圣人学习,向着成为圣人的方向学习。
荀子最后指出人们习得礼义之后,还不能完事大吉,因为“礼”是需要持守的。他说:君子的思想行为始终不能离开礼义,一旦游离,那就不是君子了。如果能够随时随地一刻都不偏离礼义,无论面对什么际遇坎坷都能坚守礼制而不迷惑昏乱,那就不仅是君子,更是圣人了。圣人之所以厚重、弘大、崇高、明察,都是积习礼义所成就的。所以,礼义需要坚持。
荀子的《礼论》篇,从“礼”的体和用两个方面,充分而深刻地阐述了他的礼学思想。不难理解,《礼论》最核心也是最重要的部分,就是礼的起源和礼的本义(本体),而这个思想,正是建立在荀子对人性的基本看法之上的。